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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328日:

 

昨天我開車帶兒子去週六市集買菜, 一路上小土人不吵不鬧, 抱著我的袋子跟小奴婢一樣坐得規規矩矩, 還乖乖繫上安全帶, 為了獎勵他, 也為了打發下午時光, 買完菜就帶他到鎮上最大的溜滑梯遊樂園去玩。

 

一下車我就後悔了! 遠遠就聽見遊樂園傳來震天價響的玩鬧聲, 混雜著歡笑、哭泣、以及喜怒不分的嘶吼尖叫。放眼望去, 那座色彩絢麗如數條大龍交錯翻騰的筒狀溜滑裡裡外外都是小孩, 大的有十三、四歲, 小的兩歲不到, 全部像蜜蜂圍著巢一樣嗡嗡叫, 再加上家長, 這個“大蜂窩”目測有兩百人以上, 而且大家都像兇猛的虎頭蜂, 玩得齜牙咧嘴, 這裡不禁令我望而生畏!

 

我家社區裡面有五、六個小遊樂園, 就算在放學後人最多的時候去湊熱鬧也頂多不過十來個人, 都是鄰居, 大人小孩彼此叫得出名字, 呃…嚴格說起來是人家知道我們的名字, 而我們並不一定叫得出人家的。小土人是明顯的異類, 總是受到注目, 而在這鄰居多是友善鄉下人的社區裡就常常受到關照, 他在遊樂園玩的時候總會有小哥小姐大嬸大叔自動來作夥。

 

而在這陌生的大遊樂園就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, 雖然設備看起來是個夢幻遊園地, 實際上卻是個十足依循大自然法則 — 適者生存 — 的世界。

 

我們先從最矮的滑梯玩起, 事實上小土人也只玩了這個而已。兒子自己滑了兩次之後就逼我“退朝”, 我只好到旁邊草坪上觀望, 本來他在家附近的小遊樂園玩時我還可以看看書, 但是現在人海茫茫, 人人又為了搶著玩而殺氣騰騰, 我怕他發生危險, 所以緊盯著他。

 

依行動敏捷度來看, 在這最小滑梯上自行玩耍的小孩中(被爸媽扶著的不算)應該是小土人年紀最小, 雖然他現在跑跳自如, 但是上樓梯總是習慣性扶著欄杆, 而且每爬上一梯就悠哉地四處眺望, 看看別人在幹嘛, 到了頂端再小碎步調整方向, 對準滑梯的位置, 坐下來還要挪幾下屁股, 向四周的人發表抵達聲明, 這才心甘情願往下滑, 下來之後馬上依偎在滑梯旁邊, 拍拍手向下一位打招呼。

 

這麼囉哩八唆的慢郎中鐵定是要在分秒必爭的大環境中得到教訓的, 人在擁擠的地方最沒耐心, 小孩子亦若是! 兒子上樓梯時, 一群大孩子轟然撲來, 他被埋在裡面, 我有好幾秒看不到他的頭, 等我看到他時, 發現他臉色扭曲, 一下子有人從他手臂下竄過, 一下子有人從旁邊推擠拉扯, 一下子有人戳他的頭, 我想上前拉他, 可是根本拉不到, 只好憂心地在旁邊等, 大軍過後, 我才看到放低姿勢的小土人還緊緊扒在樓梯欄杆上, 雖然對剛才那一陣兵荒馬亂顯得相當錯愕, 但是他嘴巴一撇, 眉頭一皺, 又繼續往上爬。

 

下一批大軍又在他小碎步向前蹲的時候橫掃過來, 把他的額頭推撞上護欄, 他唉喲一聲, 摸摸頭又繼續調整屁股準備坐好, 冷不防被後面的人推了一把, 他整個人往前倒, 還好栽在滑道上沒事, 可是我的心臟已經快停了!

 

我趁機要帶他回家, 他竟然萬般不願, 哭著求我不要帶他走, 真令我意外! 這麼難玩的狀況他還想玩! 別人推他擠他, 他都沒掉一滴淚, 我叫他回家反而讓他嚎啕大哭! 看他這麼堅持, 只好再讓他玩一會兒。

 

接下來的狀況更慘, 有一次他硬要趴著滑, 小心翼翼地在高處把身體反轉過來, 卻在趴好之後被人家踩了手, 他略顯痛苦的樣子, 終究是不吭不哈地滑下去了! 如果是在家裡, 保證他馬上跑來跟我訴苦, 在這裡卻是連手都沒看一下。

 

還有一次是被三個往下滑的大孩子六腳踹倒, 整個人仰倒在沙坑上, 我起先克制自己的驚恐, 想等他自己起來, 五秒鐘之後發現他沒在動, 驚覺可能是沙子底下有石頭或是玻璃之類的刺到了, 全身血液差點當場冷掉, 衝過去查看, 發現原來是沙地的形狀讓他起不來, 他掙扎起身之後又跑入人群中, 徒留我在原地, 聽見自己斗大的心跳, 感覺到一時緊繃的肌肉隱隱作痛。

 

孩子純真的那一面反過來看的話應該就是原始吧! 在這全體目標一致的環境裡, 有誰踩了誰、撞了誰就算有一絲歉意也很快就被玩樂的欲念給吞噬, 相互影響之下大家也就把狠勁激發出來了, 根本就像國家地理頻道裡面一群急著要逃命的斑馬或是野牛。

 

真不敢相信自己也曾經是這種野獸。

 

兒子龜步爬梯的時候, 大批孩子衝上來沒有人願意等誰, 大家都想趕快玩, 跟不上速度的人就被推下去, 擋在那裡的人會被視為妨礙而被除掉; 擁擠的樂園裡也沒有永遠的朋友, 剛才幫你把其他人推掉的朋友在你稍微遲疑、浪費人家時間的當下也會毫不留情地推你下去, 因為, 你不下去我就不能溜啊!

 

一開始我為了是否該出面介入這種“草原見習”傷腦筋! 而像我這樣有所顧慮的父母也不在少數, 有爸媽為了不讓寶貝兒女被擠到, 索性親上火線, 扶著一看就知道年齡太小根本不會玩的嬰兒硬擠, 想當然爾, 破壞規矩的大塊頭爸媽卡在已經水洩不通的小樓梯上, 自然引起更多的推擠和更多的抱怨, 更可怕的是一位大嬸走不慣小朋友的窄樓梯, 一不小心跌撲下來把後面的小朋友壓得唉唉叫!

 

看到這裡, 我只能苦笑, 她的顧慮我瞭解, 不過事情也很簡單 — 怕受傷就不要玩了, 況且那小孩從頭到尾都面帶驚恐, 一點也不享受的樣子。看到愛心爸媽在溜滑梯上所助長的大塞車, 我決定狠下心來, 放手讓兒子自己去試試, 溜滑梯他早就能玩了, 只不過換了環境, 有新狀況, 我也已經警告過他這是什麼樣子的地方了, 還想玩就讓他自己去領悟為娘的嘮叨的道理吧 — 不想被擠又愛玩, 那就動作快一點; 不想被人家踩手就不要把手放在地上; 遊戲規則是從右邊上去你偏偏想從左邊上去就等著跟人家相撞。

 

一個小時之後, 他依然動作慢吞吞(我想一時也改不過來), 只是他手抓得更緊了! 也好, 顯然是已經知道怎樣才能保命啦! 雖然仍舊被推擠, 卻玩得不亦樂乎, 大汗淋漓, 好幾次跑來要我幫他擦汗, 汗擦乾就又奔回野獸群。

 

看來這種程度的艱辛與錯愕是可以自行消化的, 我之前的擔心原來是多餘。

 

然而, 就算明明知道孩子在失敗和疼痛之中正在茁壯, 旁觀的父母也還是無法不痛不癢, 以小土人來說, 我發現他摔痛了還無所謂, 但是如果他和人交談卻無回應才更叫他受傷, 我看到這一幕時才更覺得心痛。

 

兒子的個性是喜好擁抱群眾的, 見到陌生人很能聊。第一次見面的老太太問他:「為什麼你臉紅紅的?」他馬上長篇大論:「我過敏! 因為我吃了好多好多巧克力還有糖果, 所以過敏臉紅紅的, 我去醫生叔叔那裡, 然後我就喝了藥!」每講幾個字就換一口氣, 語氣非常熱烈。

 

在超市他也能對收銀員天南地北:「下雨了! 我不是走路來的, 我是坐我爸爸的車子來的, 他在那等! 這是我媽媽。

 

在電梯裡人家不過是問了一句你要去幾樓, 他也能打開話匣子:「我要去四樓, 我要去小美表姐家吃飯, 你們要去哪?」話多到常常讓我覺得眼前有烏鴉呱呱渡過寒潭。

 

平常溜滑梯的時候, 他溜完就會回頭和上面正要溜的人喊話, 拍拍手, 給愛的鼓勵之類的, 一點都不像我, 我才沒那麼溫暖咧! 他都是學鄰居大嬸或小姐姐的舉動, 以前他剛學走的時候就是她們帶著他一起玩的。

 

可是在大遊樂園裡, 大人們忙著管自己的小孩, 很少在聊天的, 小孩子則忙著玩, 以至於小土人坐上溜滑梯發表“我要下去囉”之聲明時, 只有得到別人一腳踢下去的回應。

 

有一次我看見他在上面要發表“我要下去囉”聲明時, 目光正逐一掃過下面的幾個大人, 找尋說話的對象, 結果沒有一個人的視線與他相對, 我在他臉上看見突然一閃而逝的落寞,“我要下去囉”的聲音漸漸隱沒, 就這樣滑下去了。滑下去之後他習慣性地偎在滑梯旁邊很雞婆的替下一位拍手, 這也是拿熱臉貼冷屁股, 大人小孩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。

 

兒子若無其事地走開, 又爬上樓梯再玩, 接下來仍是舊事重演, 大概三次之後吧, 他就不再和人講話, 也不再對下一位拍拍手了。

 

雖然能夠領悟到“世界不是繞著你在轉的”並非一件壞事(事實上很多大人到現在都還沒領悟到), 但是真的要這麼早或是用這種方式領悟嗎?

 

晚上蠟筆眉出差回來之後, 我告訴他遊樂園的遭遇和我的感受, 他嘆了一口氣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兒子的柔軟溫暖的光明人性終將漸漸被修整, 成為更適合生存的形狀, 至於該修整到什麼程度可能是連我們如今都還在學習的課題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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