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7101日:

 

齋戒月開刀,愛胡思亂想的我免不了在腦中預演幾場毀滅性的災難,諸如餓昏昏的醫生打錯了針、刀子劃太深、紗布忘在肚子裡等等的。早在跟碧藍醫生去採蘋果時,我就問過他是否齋戒,他說他上班時不齋戒,我大大鬆了一口氣。但他並不保證其他醫護人員都跟他一樣,所以建議我們一早就到醫院。

 

到了醫院,蠟筆眉辦手續,媽媽和我在待產室外等著。待產室依然忙碌,不時有擔架送出來,擔架上都是準備要剖腹的孕婦。家屬們一看到親人出來,就緊隨擔架,跟到開刀房外才止步。看著別人被送進去,我心中五味雜陳,想要快點動手術,早點和寶寶見面;可是一想到血淋淋的肚子,就又想拖延。

 

忽然間,門中竄出一個穿綠色開刀服的高個兒,形色匆匆,我一眼就認出那是碧藍醫生。他一看見我就叫我進待產室。

 

我十分瞭解碧藍,他叫我進去這個決定八成是一時興起的,哪有人什麼文件都不用就進去開刀的!我就怕他是臨時起意,鬧得大家手忙腳亂,蠟筆眉又還沒過來,我心想這一進去就沒有翻譯了,要是有我聽不懂的指令該怎麼辦?

 

我和媽媽一臉疑惑,不知如何是好,碧藍卻堅定如山,直推著我走。我只好半推半就離開,回頭聽見媽媽安慰:「不要緊張。」

 

再一次,我又走進昨天那個產室,恐怖的尖叫還是在。這裡大概每天都有人生孩子,我真佩服碧藍醫生 — 有本事每天聽人慘叫二十年!

 

進入一間單人產房之後,首先裝導尿管。感謝芹媽事先告訴我,不然不知道有這回事。要插管之前,碧藍醫生保證不痛,但管子插下的那一秒,簡直痛得想一腳踹開產檯下的碧藍!那個刺痛讓人感覺一直想尿卻沒有尿,超不舒服,這導尿管還要插到隔天咧!不過我不敢抱怨,因為附近有許多更痛苦的產婦,我這小痛不值一提。

 

接著換上開刀服,我以為就要去開刀房了,結果不然!護士告訴我要等一下,因為碧藍醫生趁我換衣服的空檔跑出去開刀了。嘿!他果然就是臨時起意叫我進開刀房的嘛!雖然剖腹手術只需二十分鐘,但這二十分鐘可是改變每位孕婦一生的二十分鐘耶!這個儀式不能慎重一點,稍微區隔一下嗎?但我知道醫生一定會笑我是不是要他拜個阿拉!開刀房的生意這麼「興隆」,忙碌又大量的程序使醫療人員減低了對病患心理的重視,每送來一條肉就是在同一個部位劃刀,然後迅速換下一條肉,覺得自己像屠宰場的牛。

 

其實我等一下也不要緊,糟糕的是,哪裡不好等,我竟又被送去昨天那個夭壽的待產室去!

 

待產室今天的戰況更可觀,滿屋子的人都在哀號。我躺在唯一的空床上,兩邊都有人。左邊那位太太又哭又搥,鐵床被她打得匡啷匡啷、嘎吱嘎吱。右邊那位太太光著下半身,靜坐發呆,臉色死白,詭異得要命!小護士悄悄告訴我,還怕給別人聽見 — 靜坐的那位懷的是三胞胎喲!但她連說帶比的,白癡都知道我們在八卦人家。

 

硬著頭皮和小護士無心的八卦一陣之後,一個大護士來把我叫走了。她讓我我上了一張高得沒道理的擔架床,踩了小梯子,提著尿袋,還得連滾帶爬才躺得上去,噸位重一點的孕婦難道要用起重機?

 

就這樣,我上了擔架被抬去產房。經過走廊時,我看見媽媽和蠟筆眉迎上來,雖然還沒有打麻醉針,但我的意識竟已經開始模糊起來了,他們的聲音好像包在塑膠袋裡面似的,嗡嗡不清。茫然被推入手術室區之後,我便與媽媽和蠟筆眉隔離了。事後蠟筆眉說我當時傻傻的,問話都不太會回答!

 

手術室區裡「別有洞天」(好像形容一個多讚的地方似的),裡面有病房、走廊、手術室和好多工作人員。我在走廊上等著,聽見一個女人哭泣,我非常訝異!開刀房裡怎麼會有人在哭呢?

 

不一會兒,我聽見有人叫:「那邊那個日本人!日本人!」然後五、六個大漢朝我走來,飛快地把我推進手術室。

 

平常有人我叫日本人、中國人、哈薩克人…… 我都懶得訂正,這一回弄錯我還真有點怕,萬一碰巧有一個日本人也要開刀怎麼辦?

 

那些大漢動作超快,把我抬上手術檯後就匆匆走掉,沒空理我。我只好賭一下 — 不會剛好有日本人要開刀的!還是來打量一下手術室,轉移注意力吧!

 

手術室裡全是高科技裝備特有的銀白色金屬內裝,手術檯、桌子、櫃子、天花板都是一色,和病房裡歷盡滄桑的破舊感完全不同。我數著頭上的大燈,有五個,才剛想到五燈獎的時候,一組醫療人員進來了,馬上熟練地準備起「道具」,有人操作機器,很多小燈都亮了,手術檯往左邊傾斜下去;有人把我的雙臂平舉,銬上鐵製的手環、腳環。整個人被綁在手術檯上,活像一尊耶酥受難像,這下插翅也難飛了。

 

蒙面人開始往我的手肘注射,我猜那是麻醉醫生在注射麻醉劑。他一邊打針一邊問我喜不喜歡喝蕃茄酸辣湯。 

 

嘎?蕃茄酸辣湯?這時候怎麼會問這個?我一直看著那針麻醉,根本無心回答。我明明和碧藍醫生說好要半身麻醉,應該從脊椎注射,怎麼會是從手注射呢?該不會真有一個日本人要開刀,把我誤認為她了吧?

 

這個念頭讓我心裡發毛,我必須要趁昏睡之前說明白!於是我大叫:「碧藍醫生在哪裡?碧藍醫生在哪裡?」就怕有人回答:「他在隔壁房哦!」那我會活活哭死!還好,有人說他馬上到。說人人到,看見碧藍進來了,要是我還有力氣,應該會破涕為笑吧!

 

一直在操縱機器的那個男人轉身過來,他和麻醉師嘰咕了一陣,兩人同時轉過來問我:「妳知道《最後的武士》那部電影嗎?」說完比了一下揮武士刀的動作。

 

媽呀!還在當我是日本人!還有,這又是什麼鬼問題啊?

 

我有氣無力地說我知道,那兩個男人互相望了一眼,竟然擊掌歡呼,呵呵笑起來,跟瘋子一樣。

 

我想起碧藍醫生說過,在開刀房裡,為了和緩緊張氣氛,組員會開開玩笑,順便看看麻藥是否已在病人身上生效。我還能回答,表示我還清醒著,不過,危險的是 — 我清醒的時候也不見得能回答!要怎樣才能證明我的麻藥已經生效了呢?(哭)

 

他們又問了幾個怪問題之後就突然安靜下來了。麻醉師走到我的頭正前方,開始盯著我的眼睛,要不是我頭昏,還真有點害羞。他整張臉只露出眼睛,其他部份都被消毒面罩遮住,大概我真的昏了,居然覺得那個麻醉師好帥,眼睛閃閃動人啊!他的名牌寫著: F-A-R …… 接下來我就不省人事。全身麻醉根本不像電視上演的那樣還會先天旋地轉一下子,我幾乎是直接睡著。

 

好像深沉地睡了一個好覺似的,其實只有二十分鐘,我就被人拍醒了。麻醉師一直拍我的臉,想把我打醒嗎?對著我叫:「哈囉?哈囉?」

 

我睜開眼睛時,還是非常睏倦。無力地看看週遭,發現開刀房已經被清理乾淨,組員都快走光了,剛才那群大漢又回來準備把我抬走。我想摸摸我的肚子,但我的手無法自由聽大腦使喚,我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,只覺得嘴巴好乾,剛才彷彿一場夢。

 

大漢們把我推出開刀房時,只有蠟筆眉在走廊上等我,媽媽已經和寶寶先進入病房了。

 

我一見到蠟筆眉就問:「寶寶好嗎?」我操心了九個月,就只想知道他健不健康。他回答我:「很漂亮!」我雖然沒有很清醒,卻知道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。「我是說他健不健康?」他才恍然大悟答道:「健康!健康!」隱約中,我看到他的臉非常興奮,我才放了心,然後又開始昏了。

 

回到病房後,一名小護士立刻把寶寶抱來給我,我才知道他一直睡在一個透明的小籃子裡等我。現在土國醫院也倡導母嬰同室,特別注重產後黃金一小時的母嬰接觸,媽媽不清楚,我還聽見她抱怨怎麼沒有送去育嬰室。

 

我抱著兒子端詳了許久,感動是感動,老實說我更驚訝。我真不敢相信他是從我肚子裡拿出來的!因為,他好大呀!三千八百克,五十三公分,真是辛苦他了,一直蜷曲在子宮裡面!原本想好初次見面所要講的話我全忘光了,我的第一句話竟是:「怎麼那麼大?」實在不像一個慈愛的媽!

 

我和蠟筆眉都覺得這一天非常奇妙,大約一個小時前我們都還沒真正當過爸媽,一個小時之後,我們的身份永遠被改變了。從此以後,我們的生活中多了一個活生生的新個體,一個骨子裡有一點我、有一點他、卻比我們兩個都重要的個體、一個從此讓我們牽腸掛肚一輩子的個體。這個時候的我,還不能體會生子的滿足,我所持的恐懼更巨大,怕自己不能勝任媽媽的工作,怕毀了脆弱的小生命,幸好,知道這路上有人可以依靠,有人會無條件幫助我,抱著寶寶的手才開始有了力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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